虽则他依旧可以作为周齐光,当个好官清官,为父亲翻案,为百姓伸冤,为自己报仇,可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法改写的事实——徐稚柳死了,随之消亡的不止躯体,还有他曾经的清澈、道义和愿景。
说是这么说,可又走了半柱香,仍是没到。当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废弃的宫院时,梁佩秋心里一个咯噔,意识到被耍了,拔腿就逃。
前几日出门时他们买了些干粮,为防他还没出发就把干粮吃光,他们严格地做了分配,由梁佩秋统管大部分干粮,按照行程给他发放。
片刻后,那人开口道:“诸位好汉,我等歃血成盟,今日至此,已无回头路可言。想北地干旱,饿殍千里,狗皇帝却在此吃喝享乐,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。既如此,不如就掀翻这破败不堪的天,也叫他知道吃不上饱饭的滋味!即便不成,有此壮举,黄泉路上见了我等父母妻儿,也能安息了!”
黑衣军团齐齐停下脚步,等待下一步的指令。
他不是徐稚柳,也不是周齐光。
然而此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,并非是阻止他们去三大营和禁卫军送死,而是如何利用这帮注定要死的可怜人,抵达自己的青云之巅。
徐稚柳敏锐地察觉到什么,猫身于墙后,借着石墩往上,探出眼睛。
当被钦定为“皇瓷”的最后一件也登场时,全场寂静无声,片刻后,哗然而起。
“怎么办怎么办?被禁军发现我们就完蛋了!”
她挣扎着问他们是谁,没人回答。
早几年听说北地连年征战,自然灾害频发,那边不甚太平时,他就猜到了这一天。老百姓过得水深火热,朝廷财政吃紧,中间官员层层盘剥,到最后落实到地方,只有无尽的剥削和杀戮。
王云仙觉得好笑,佯作无知,摇摇头:“哪个约定?”
这个过程,在他发热的指腹间一遍遍重演。
然而,他家道中落,被迫从商,又连遭背叛,含恨而亡。如今借着另一人的躯壳勉强苟活,终于穿上心心念念的文官补服,却永远地失去了原先的自己。
忽而,一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,就在离徐稚柳几步远的墙外,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响哨。
她知道,就像方才那些人说的,等到贼匪过来,即便不被乱刀砍死,就这么瘫在地上,她也会被人踩死。
可不知为何,徐稚柳觉得冷。
他会选择她,永远地哪怕地单向地,选择她。
总而言之,“皇瓷”的出现点燃了万寿的高潮,将气氛烘托到极致。
只没走多远,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那些脚步声齐整有力,正在鸿胪寺后的小道上有序地穿行。
这是去往皇城的一条近路,除了每日点卯上朝的臣公,少有百姓知晓。往常他思绪凌乱,被梦魇折磨无法平静时,就会在这条无人的小道上来来回回踱步,思考出击的时刻。
梁佩秋一路上都在处理窑务,行囊里有文书绢帛不算什么,只被压在衣服最下面,颇有点奇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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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王云仙跑出房间的同一时刻,和行馆只隔着两条大街的鸿胪寺内,不具备参宴资格的周齐光,被上峰要求留下来加班,将各国使者和各地官员献上的礼单一一核对并誊抄一份,入库保存。
皇帝一听,更为赞许了。
瓷王:斗彩三秋杯、珐琅彩月季绿竹诗意杯、红地开光珐琅彩牡丹纹杯、天青釉葵花洗……
这么想着,自然一阵翻箱倒柜,于是,在梁佩秋压着行装的包袱最底部,王云仙摸到几张纸笺。
梁佩秋在身体几乎散架的痛楚中,又掐了把腿肉,强打精神,深吸口气,朝旁边的灌木中爬去。眼下想逃跑是不可能了,只能暂且躲起来,好在那些人还没来得及下手,她也没有彻底昏厥,铆足了力气一个打挺,借力滚进草丛中。
这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。
若非被逼到无路可走,谁又会以死相博?
他只是现在的他。
王云仙不知是被什么心理驱使着,鬼使神差地摸出了纸,展开一看,脸色霎变。
时近入夏,晚风和煦,不见一丝寒意。
前来宣旨的小太监一脸喜色,先是对民窑代表们进行了嘉赏,随后叫梁佩秋同他一起,向皇帝当面谢恩。众人一听,纷纷拱手道喜,张磊面露忧色,王云仙因一无所知,傻乐呵地为她准备面圣的新衣,替她打理发髻。
小太监安抚她道:“就快到了。”
安十九当即俯首谢恩,泪流满面。
“还能怎么办?快,先将人松绑扔出去。”
他蓦然间起身,朝着夜色中的皇城疾步而去。
“好,那我去了。”
皇帝看小十九这一年瘦了也黑了,与大伴相视一笑,颇有几分长辈的欣慰之感,把人叫到跟前,好生鼓励了一番。安十九趁机聊表忠心,眼泪糊着鼻涕哭得喘不上气,真真演绎了一个君臣同心,感人至深。
她不能坐以待毙。
不想还没往后翻,余光瞄到一串熟悉的字眼,翻页的手顿住,往回,视线定格在最上面一栏。
如此一来,非但曾经只作为“协理”的督陶官之名得以转正,与浮梁县衙和饶州府并列京官,更因其官居五品,皇帝亲自委任,将不再受地方辖制。
徐稚柳的指尖摩挲着那一行熟悉的字眼,指腹似能感受到当初揉捏胎土时的温度、触感和软硬程度。他把坯胎放在檐下晾晒,看着它们在日光下一点点成型,有了胎骨和灵魂,尔后亲自送它们进窑口,点燃炉膛的火,看着火舌将他们吞没,再反复进出,上釉,烧制,上釉,晾干……
他原本没有留意,只快速扫过一眼,急于去看后面民窑与御窑厂搭烧的名目,想确定湖田窑是否完成了他在时划定的任务,以此推算湖田窑如今的负债情况。
此时,几个黑衣人浑身是血地跑了过来,飞快地对视一眼后,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内城的方向。
那道身影仰视着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威,俯就男儿的膝盖。
世上也没有绝对相同的两件瓷。
当然,经过这几年的历练,他早就清楚恃宠而骄的下场,是以哭归哭,闹归闹,并不敢随便揽功,除了将自己的付出说出花来,也没抹杀其他人的功劳。
全瓶从上到下共分16段釉彩,各种彩釉间以金彩圈线相隔。口部饰金彩、紫地粉彩、绿地粉彩各一周。颈部饰仿哥釉、青花、松石绿釉各一周。肩部饰窑变釉、斗彩。腹上部饰粉青。腹部饰十二个霁蓝地描金开光,内中彩绘吉祥图,其中六幅为花卉、蝙蝠、蟠螭、如意、万字带等组成的寓意“福寿万代”的图案,另外六幅为“三阳开泰”、“丹凤朝阳”、“太平有象”、“吉庆有余”以及楼阁山水、博古图等。腹下及足部依次饰哥釉、青花、绿地粉彩、红地描金、仿官釉、霁蓝釉描金等。瓶身纹饰亦繁复多样,有缠枝花卉、缠枝莲纹、团花、焦叶纹、回纹、勾菊纹等……
说着,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,梁佩秋被人合力抬起,用力抛了出去。身体落地的瞬间,预料中的疼痛如期降临,她咬着牙极力忍耐,泪水不自觉地往外流,直到眼前出现一道微弱的光。
梁佩秋躺在树丛里,眼前有星光寥落,几只飞蛾扑向了火。
说罢,他缓慢地抬起手,向前一挥。
未几,杀声扑近,手起刀落间,血液飞溅到脸上,一片温热。梁佩秋的手悄悄探入胸前,确定万民书和百采改革等手稿妥善无恙后,闭上了眼睛。
脸上的血一点点凉了,凉透了。
本章提到的皇瓷,是故宫目前收藏的瓷器中,最高的一件,也叫做瓷王。有兴趣可以搜索了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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