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3章 只有顿河知道
一楼挂了个背投,在展区正中间,谁都看得到。扛摄影机的人才,趁着最风骚的时机,把王子虚的大脸公之于众。
萧梦吟在心里暗骂,这帮人,总想搞个大新闻。
每逢有什么撕逼征兆,这些搞新闻的就第一时间赶来拱火,等火烧起来了,又摆出一副悲天悯人、忧心忡忡的姿态呼吁大家冷静。真的太贱了。
但在场观众真吃这一套,脸上洋溢出幸灾乐祸的表情,跟旁边的人相视一笑,夸道,这摄影师,有点懂啊。
在场的都是圈内人,最近谁火,大家心知肚明。表面上看没人提,毕竟大家都体面,怼人的事,提了掉价,但私底下,很多人连二创都看了不少。
人类的本质属性是嫉妒。搞文学的并不像大众想象的那样云淡风轻,相反,搞文学的嫉妒心比一般人更强。这世界上最妒的不是妇人,而是作家。
大家费尽心机做营销,砸钱,包装,签售,跟读者互动……结果某个小子像个二愣子一样杀进来,莫名其妙火了,说其他人不嫉妒,那肯定是假的。
所以,平时讨厌记者的他们,不仅不反感这次摄像机的表现,还心领神会地笑了。
撕吧撕吧。他们的心态,跟清末围观砍头的看客一般。就是越撕逼,现场才越好看。
围成一圈的作家们,纷纷将目光向王子虚投去。虽然他从未发言,却已成为焦点,这场讨论,也即将演变为处刑现场。
高脚杯已空,曲面的杯壁折射着水晶灯洒落的光线,覆盖到楼下的环形座位上,将那个看似规整的正圆扭曲成椭圆。
二楼的安幼南手里把玩着杯子,镶钻的高跟鞋已被脱掉,一只脚在小腿上蹭来蹭去,脚趾甲被雪白肌肤衬得鲜红。
她躺在自己胳膊上,胳膊放在栏杆上,盯着屏幕上的王子虚,声音糯糯的道:
“你看,总算有人发现小肥羊了,还要现场直播屠宰过程,多么的残忍呀。
“小肥羊之前是有录音,才能吓走大灰狼。现在手无寸铁地碰上这群狮子,凭你那两下蹬腿,能够顺利生还吗?”
段小桑早已不在身边,安幼南这番自言自语,没有人听到,这个疑问悬空,自然也无人应答。
但小肥羊可以说当前情绪十分稳定。
不是小肥羊没有身为小肥羊的自觉。当初小肥羊尥蹶子踹翻石同河时,就料到总有一天会遭这一劫。
正所谓喷人者人恒喷之,身怀利器之人应当有被杀的觉悟。王子虚又不是中二小孩,还不至于矫情到惊慌失措。
相反,他还觉得这场反击来得太晚了——他还以为研讨会上就该来了,哪想得到石同河竟一击即溃,根本没有还手余力,直到今天才迟迟降下阵雨。
如果闪电终将来临,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!
庄蝶接着之前的话题,继续道:
“为什么我要如此愤慨地抨击这位同侪,是因为,如此天才肖洛霍夫,差点被无端质疑给毁掉。
“当时的肖洛霍夫,只是一位23岁的年轻人,人们普遍觉得,他这么年轻,又这么穷,怎么可能写出这么深刻的作品?
“似乎是想要证明自己,肖洛霍夫了14年,精心雕琢《静静的顿河这部小说,他想要用续篇来回应质疑,证明自己并非代笔。
“可即使这样,对他代笔的指控也依然没停过。直到他死,身上的冤屈也没有洗清。
“文学实在是苦,太苦了。它不像数学,1就是1,2就是2,也不像物理,可以做实验。它无法自证,只能用心去接近,让知音来听弦意。
“我们的群众在审美教育上还欠引导,他们对于文学没有判断能力,发言全靠偏见和仇恨。在诱导下,他们会盲目冲动,这会毁了文学的讨论环境。
“自从某位同侪在网上火了之后,我看到无数对文协、对前辈作家的侮辱和咒骂。前辈高风亮节,不愿意回应,也无法自证,反倒让无耻者窃取了流量。
“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,没人在乎真相,实在是文学和时代的双重悲哀。”
萧梦吟缓慢地偏过头,偷偷看向王子虚。
他面无表情,眼神空洞,仿佛庄蝶不点名批评的并不是他自己,而是别的什么人。但她接着一低头,马上吓了一跳:
王子虚的拳头捏得像一团缠紧的胶带,白一块红一块,指关节嶙峋着凸起来,像露出海面的石头。仿佛下一秒就要挥拳胖揍某人。
肖洛霍夫的“代笔门”是一桩公案,虽然如今无人提起,但当年可是闹得沸沸扬扬,无人不知。
王子虚读过所有诺奖作者的作品,连带着对他们的生平也了解过许多,自然也知道这件事。
实际上,肖的代笔事件直到今天也没有确凿定论。为了这事,苏联还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彻查,最后得出他没有代笔的结论。
可这样也无济于事,因为民众认为,这是上头在“保他”。
从1926年至1933年的4年间,肖洛霍夫平均每年收到一千封诅咒、咒骂、指控他的信件。同为作家同事的索尔仁尼琴更是跳出来指控,说他窃取了另外一个作家克留科夫的手稿。
要说证明,肖洛霍夫从1929年到1940年,了足足14年呕心沥血完成这部书,已经足以自己证明并不是代笔。可舆论不管这些。
一直到了70年代,都有很多跳出来“实锤”他的,每个说辞都不一样,总之他必须是代笔,就算不是代笔,也是别人写的。
因为肖洛霍夫是斯大林钦定的“自己人”,是苏联文学界的标志人物,正面典型,在内部斗争、冷战等时局交织影响下,每个人都各执一词。
于是,时代的痛苦,变成了肖洛霍夫个人的悲伤。他终其一生,都没有洗清“代笔”的嫌疑。
肖洛霍夫越到后期越意识到,作家无法自证。他无法通过写作来证明自己,保证他地位的,是他手中的权力,是领导人的撑腰。
所以,他越发地贪恋权力,为了保住自己的特权,表现越来越激进。他的友人叹息:“米哈伊尔肖洛霍夫杀死了自己的一部分,为了证明另一部分的清白。”
总之,这场风波毁掉了他,他后来再也没有写出《静静的顿河同级别的作品。
直到1999年,《静静的顿河原始手稿被找到,保藏于肖洛霍夫亲戚家的阁楼上,经过鉴定,字迹属实,年代确定,说明他的确没有代笔。可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有20年了。
可即使有这样的证据,也依然可以继续质疑:有手稿就一定能证明没代笔吗?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拿出来?为什么手稿会流落到亲戚家?有没有可能是俄罗斯人伪造的?
这说明,作家的确不能自证。最后,如肖洛霍夫所说,“《静静的顿河是否出自我手,只有顿河的草原和河流知道。”
庄蝶将肖洛霍夫比作石同河,又将王子虚比作居心不良的指控者,意思无非是他的质疑毁了一个清白的作家。
王子虚愤怒的点也就在这里:
你这说的,不都是我的词吗?
是石同河弄了点人脉整他,两个电话,就差点让《石中火胎死腹中;
又是他纠集了一帮人,在《石中火还在襁褓中时,便图谋给它盖棺定论,一巴掌拍死。
如果不是王子虚头铁到撞碎南墙,如果不是他透支性命地改书,如果不是他留了个心眼,再加上有诸多好友帮衬……
只要当时走错一步,《石中火就会真的死掉。
甚至直到现在,他还要为了这本书的出版而奔波。
被诬陷的是他,被造谣的是他,被话语权压迫,逼到快要发疯,更像肖洛霍夫的那个人,明明是他才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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